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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2期- 真愛分享-親情百態: 人間八月天


無處可藏

每逢暑假,我的情緒都如同雲霄飛車般起伏,時而跌入深水,時而懸於烈火,癲狂難禁。

又得決定是否與大女兒相會,對我而言,這是極大的困擾。早有人提醒我,與前夫家的關係一定要處理好,尤其是婆婆和撫養大女兒的小姑。說話行事要謹慎,若有差池,下次與孩子見面就會受阻。如履薄冰的糾結中,滿腔的自卑、怯懦、憤恨、冷漠、期望……升騰而起,一發不可收拾。

當如何開口求見孩子?如何安排行程?面對富商之家,經濟、能力、待人處事等諸多方面,我的貧窮都無處可藏。單是相聚幾天的開銷,就讓我心痛不已。

機票往返:╳╳ ╳╳元 婆婆禮物:╳╳ ╳╳元 小姑家禮物:╳╳╳元 孩子禮物:╳╳╳元 隨手禮N份:╳╳ ╳╳元 兩孩子服裝鞋襪:╳╳ ╳╳元 自己見人的服裝:╳╳╳元

大半年省吃儉用的存款瞬間蒸發,仍褪不去窮酸之氣。「有必要做這種不對等的買賣嗎?」我不停地質問自己。腦海中浮現母親緊攥著硬幣,與商販討價周旋大半天的情形。

小時候,母親想要個男孩,冒險多生一胎,卻給我添了個妹妹。為躲避計畫生育政策的懲罰,小妹只得藏在親戚家寄養,我家每月支付撫養費。母親總是咬緊牙關,將我和姊姊們的生活費一省再省,又挖空心思擠些錢出來買禮物,好賺個笑臉見孩子。

我不需付大女兒的撫養費,因為是小姑執意要留下孩子,不肯放手。但我這對雙胞胎女兒,一個跟我,一個跟小姑,天各一方,母女相隔千里,安排相聚費心費力也費財。小姑家和婆家的生活條件優越,捉襟見肘的我宛如乞兒。

百孔千瘡

「他們會給我臉色看嗎?會嫌棄禮物寒酸嗎?會嘲笑我為人處事笨拙嗎?孩子會鄙視我嗎?」各種猜測如穿針的長線,將我的心扎得千瘡百孔,捆綁束縛動彈不得。

每次為婆家人選禮物,我都頭疼不已,從年初愁到年尾。而他們的回覆永遠都是:「妳不懂孩子的喜好,這些東西我們用不習慣,這個我們這裡多得很……」每次的否定都讓我自覺蠢笨,越來越沒有自信走到孩子面前。

一位朋友辭職帶小女兒遷居國外,只為離判給前夫的兒子近些。相較之下,我對孩子的愛似乎太稀薄,遇到困難便裹步難前。我愧對大女兒,痛恨自己無能、冷漠,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。

母親當年是否也如我這般?在親情和尊嚴中掙扎,怯懦不堪,勉強挺身而出,卻掃盡顏面,又在自我批判中將自己撕扯得面目全非?

幼時,每每母親想讓小妹來家中小聚,大姊便怒目而視:「妳把所有的錢拿去養那個小的,讓我吃不好穿不好,弄成現在這個樣子!妳還想讓她再進家門!」患有精神疾病的大姊一婦當關,萬夫莫敵。她堅信是因小妹的出生,母親才會剝奪她應得的一切,並將她虐打致病。小妹是她心中解不開的結,她如何肯接納這個「入侵者」?

我不能苛責苦難深重的大姊,也深深地理解我的小女兒。每次要與大女兒通話,我就惶惶不可終日。

「她可能無法接到我的電話,可能無法自由地與我溝通,可能對我的談話感到厭煩,可能……」在亂如麻的猜測中我沮喪不堪,又在一次次被拒中怒不可遏。掛掉手機後,身邊的小女兒常成為替罪羊,承受我的咆哮和崩潰的哀哭。

去年暑假,我又顫顫巍巍地疊起勇氣,籌劃與大女兒見面。小女兒遠遠地注視著陰晴不定的我,艱澀地問道:「一定要去嗎?可以不去嗎?」她臉上的難堪深深刺痛了我。小女兒原本靈動可愛,但站在姊姊旁邊,便明顯地笨拙。不只因為雙胞胎姊姊身材苗條,滿身名牌,更因為我的自卑自憐刻入她的靈魂,令她自慚形穢。她的怯懦、恐懼,並不亞於我。

拉著小女兒的手,我跪下禱告,痛哭流涕。我是多麼匱乏,沒有勇氣給大女兒應有的愛,也沒能給小女兒健全的呵護。求上帝幫助我,醫治我,讓乾涸的我多一點滋潤,多一點愛,好兼顧潤澤兩個孩子。

「她騙了我!」

與大女兒相見的旅程,常如棉花糖一樣,甜蜜又失重。期間,小妹的臉龐時常在腦海中串線,挑高的眉毛上晃蕩著鄙夷:「她說是我親媽,抱著我哭,還要挨著我一頭睡。我都要噁心死了。」小妹在一個關係複雜的家庭中長大,自小便能見風使舵、滿嘴謊言,令人難辨真偽。十歲時她得知自己的身世,便常在我和二姊面前詆毀母親。

大女兒生活環境也有些複雜,古靈精怪的她常讓我捉摸不透。當我擁抱完小女兒,轉身擁抱她時,明顯地感受到她身體的僵硬。「不要太肉麻好不好?」她笑笑說。我進退兩難,不知道該訓練她習慣,還是要避免反感。

當年,懷這對雙胞胎時,小妹身孕已重。母親來廈門照顧我,順便給小妹做月子。在二姊的盤問中,焦躁的母親終於吐出實情,她來廈門真正的目的是找小妹討債。

「幾年前她勸我合夥投資買房,說好賣房後利潤平分。房產證上只留了她自己的名字,並不讓我告訴妳們,說免得妳們嫉妒。」母親估計小妹已經偷偷賣了房,卻不肯還錢給她。「我本想支持她一下,沒準備賺錢得利。但她連本錢都不還,她騙了我!」

「女人做月子,正是最弱的時候,現在要錢不合適吧?」我擔憂地問。

「只有這個時候,我才能要到錢!」母親斬釘截鐵、誓不甘休的眼神讓我害怕。

如鏡的鬧劇

後來,母親如願拿到了房款。聽隨行的二姊說,整個過程曲折激烈,母女爭鬧、恐嚇,直到警察介入才有了結果。勉強維持多年的母女情分被撕得粉碎。這是母親很多年都不敢觸碰的疼痛。小妹的名字漸成家裡的忌諱,似乎從沒有過,又似乎從未離開。

我不認可母親的過激行為,卻害怕變成母親的翻版。一個多年孜孜以求,卻飽含挫敗的人,誰知道處境會把她引向怎樣的癲狂呢?

小妹後來也曾試著與家裡和好,但那傷痛一直糾纏著她。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,說要殺死我全家。因為她懷疑是我前夫出謀策劃,母親才如此惡毒地威嚇她。給我打電話之前,她已用同樣的威嚇,與母親和二姊大吵一番。

聽著惡狠狠的咒語,我心中悲涼。瘋狂的背後,飽含著多少絕望和痛苦?「妳還好嗎?」我心疼地詢問。她如觸烙鐵般愣在電話那頭,匆忙地掛了電話。從那以後,我再也沒有聯繫到她。

一生艱苦卓絕地彌合親情,收穫卻是兩敗俱傷的慘痛結局。只因一個想生男孩子的念頭,使整個家庭陷入深淵,撕裂成難以逆轉的傷痛。

這場鬧劇如鏡子般展現在我眼前,又烙進靈魂深處,扼住我母女情深的幻想,讓我探望女兒的道路舉步維艱。

沉淪不屬於我

每到暑期,到了要談論是否相見的日子。我的窮乏、膽怯、冷漠、自責和絕望就一一攤開,在這暑熱天裡爆炒,讓我品嘗火辣辣的痛感。

如果我放棄努力,安心地跟小女兒過日子,這些痛感都將不復存在。只要此時歲月靜好,我又何必杞人憂天?

我太累了,只想歇下來,哪怕掬一汪眼淚。

可是我無法歇下來,仍要裸露著每個觸角,攀爬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。絕望之時,心裡有個細細的聲音堅韌如絲:沉淪不屬於我,我的孩子也必脫離這個世代相傳的咒詛,走向光明。這一切,在我走進教堂的那一天就已註定。

偷懶時,會有姊妹詢問我:「今年會去看孩子嗎?怎麼還不去呢?」那假裝忘記的相聚又被拎出水面,在火熱的季節裡,艱難鋪陳。

怯懦時,有睿智的老師告訴我:「妳有從上帝而來的尊貴和獨特,足夠在人前挺起腰桿。」她能一口氣列舉出我很多的優點,一點點把我的目光從沮喪中牽出,導向嶄新的榮美之所。「去吧!母親的愛,無人能代替!」她策勵著我,我便暫時忘卻困境,鼓足勇氣背起行囊。

許多的人在為我禱告。我軟弱時,為難時,他們用禱告托住我。「我們都是一家人。」他們的聲音熱情有力。

是的,我有兩個家。一個是破敗絕望的原生家庭;另一個是因著信仰,與一群原本未必熟識的兄弟姊妹組建的新家庭。我常在兩個家中徘徊,時時陷入絕望和掙扎,又常被新的家人撈起來。

我將會越來越富有

兩年前,我為兩個女兒的關係焦慮,聯繫上那個奔去國外看兒子的朋友。她用親身經歷,現身說法,讓我深感被體恤。

卸下沉重的精神負擔,我的四肢恢復了行動力,終於成功地把大女兒接到廈門,母女三人同聚。

為了安排這場相聚,我在激烈的情緒爭戰中,體力消耗過度,與孩子們相處不到兩天,便腰痛得無法坐立。當著孩子們的面,我一把鼻涕一把淚,承認自己無能為力,短短一週的行程都扛不住。

家附近的姊妹們聽說我們母女團聚,個個搶著盡地主之誼。一個驅車帶孩子們參觀廈門大學;一個幫我們安排留宿鼓浪嶼;有人請我們吃自助餐;有人執意要送給兩孩子愛心紅包……孩子們的行程迅速爆滿,沒排上檔的姊妹還深深惋惜。

我無法承擔的歡聚任務,在大家七手八腳的幫助中,圓滿完成。

細細回想這些年的經歷。雖然常有撕裂般的痛苦,以為力不能勝。但在關鍵的時刻,總能得到鼓舞,及時踏上母女團聚的旅程,沒有留下遺憾。這一點一滴的經歷,都如黑暗深淵裡的燦爛寶石,閃爍著新家庭美好的應許,和堅韌蓬勃的生命。如今,我仍能歡喜地站在大女兒面前,不至於罪深形穢。而她常為我加油,鼓勵我更加自信。

這年的暑期與往年不同,籠罩在不確定的疫情中,孩子們的課業又十分繁忙。相聚似乎遙遙無期,我也在焦慮掙扎中搖擺。每每心中灰暗,便開始數點記憶裡的寶石,將目光中從深淵裡拉出,引向盼望和喜樂。

我是新家裡的人,我很富有也將越來越富有。我要習慣待在新家裡,一點點刷新自己,好配得上這份深恩。數著數著,我便不再癲狂,心中漸有平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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